老虎灶得名据说是因为它形状像一只老虎。可是我怎么也看不出它哪里像老虎。过去合肥最常见的老虎灶是三只大锅,上面有木头盖,人称“大闷子”。烧煤,水开后,人喊马嘶的,热气腾腾的。不由挤着买水的人不皮一紧。一个专门“打水”的人,锅老旧,人也老旧。五十许上下,满面烟火色,旋开锅盖。一边哑着嗓子喊:“站远些!看开水烫着!”话到水到,间不容发。
一
合肥是市第一人民医院后门头的一间。在老《安徽日报》社的西头。为什么这间老虎灶能维持到2000年后,有人觉得是个谜。这间老虎灶能撑得那么久,跟它所处的位置有很大的关系。城隍庙有众多的商户,店里又不方便烧水煮东西,有一年不是烧过一回,把许多商户烧得哭爹喊娘的,后来就管得紧了一些。做生意的商户冬天要喝点热水或者洗濯就成了问题,反不如在外面买热水方便一些。还有人民医院住院的病人和陪护家属用热水都要到这里来买。不过,纵使这样好的市口,现在也倒灶了!这间老虎灶不知道什么时候倒掉了。
老虎灶得名据说是因为它形状像一只老虎。可是我怎么也看不出它哪里像老虎。过去合肥最常见的老虎灶是三只大锅,上面有木头盖,人称“大闷子”。烧煤,水开后,人喊马嘶的,热气腾腾的。不由挤着买水的人不皮一紧。一个专门“打水”的人,锅老旧,人也老旧。五十许上下,满面烟火色,旋开锅盖。一边哑着嗓子喊:“站远些!看开水烫着!”话到水到,间不容发。
打水的顾客紧忙把热水瓶的盖掀开。他有一只很长的白铁打的漏斗,把漏斗往水瓶里一插,然后拿大马勺往里灌。看老虎灶师傅灌水真是应了那句话:“合于《桑林》之舞,乃中《经首》之会”“神乎其技”。一勺一瓶,不多不少。转眼二三十瓶水就打完了,放水瓶的木台上无涓滴遗漏。后面没有打到水的顾客,等下一锅。有一种说法“老虎灶”是指横在外面的两口大锅像老虎的眼睛,烟囱是上竖的尾巴。这也算是牵强附会得通了!
我家门口横着街有两间老虎灶,属于第二饮服公司还是第一饮服公司,我想不起来了。反正是集体性质的单位。一两个人轮流值班。小时候,我最经常去打水的老虎灶是我家斜对面人防工事旁的一间。就这个家里为什么不烧水要出去买水这个问题,我请教我爹:“为什么那时人家不烧水?”我爹说买煤要煤票,煤标是按人头计算的。有烧煤球也有烧蜂窝煤的。炉子捅开烧两瓶水,煤的功效未尽水已沸腾。怎么办?封了炉子,这一块蜂窝煤就算浪费了。浪费不说还费事,经济上也不划来。一块蜂窝煤摊到二分五厘多一点。平常过日子不能不算这个小账。到“老虎灶”买水一分钱一瓶。
单位里面也不像现在普遍有各种电水壶或电锅炉,久坐思茶。各个科室轮流着去“老虎灶”打水。“老虎灶”每个月对辖区的用水大户还有“金牌会员”的优惠。单位财务室到老虎灶上一次把一个月的用水牌子买回来,然后按人头发给各个科室。这个牌子有的是废牙刷把制的,有的是竹制的。计量单位从一瓶到十瓶。十瓶那么大面额的我没有见过。面值区分是:一瓶的牌牌短一些,五瓶的长一些。
二
我家附近烧老虎灶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,是个哑巴,也能发声,“阿巴!阿巴!”对小孩子不友善,大概我们老作弄他。有时打了水走了好远,又被他撵上来。拿手攥着往回拖,以为我水牌没有给他。手被他一攥之后历历有五个手指的黑印子,过好半天肉才能弹过来。洗干净得废半盆清水。其实我不大作弄他,只是偶尔中午从那里走。远远的看哑巴在打瞌睡,口水欲滴不滴的。风引动门口一个幡,幡上斗大四个字“供应热水”。我也不知道是心动还是幡动,就用弹弓装上一个纸捻子。在他脑门上弹一下而已。这不能怪我,要怪就怪他那个大光脑袋太招人了。脑袋后面还有一叠一叠的后槽肉。让人走到那里,心里痒痒的。觉得不弹他一下,都对不起一天好风日。善哉呀!善哉!
哑巴有个好老婆。人家都这样说!四十多岁,长得白净好看。衣服穿得格格挣挣的(意即有风度,漂亮)。晚上七八钟后,拿条手巾扎着饭盒给哑巴送饭。见到人都说哑巴好福气,娶了个好老婆。晚上两个人就坐在雾气蒙蒙的老虎灶旁边。一个吃,一个在旁边看。老虎灶上面吊了一只小灯泡,光线昏暗得很。哑巴吃完了,他老婆让他站到门口,先拿扫把扫哑巴身上的煤屑草茎,然后拿手巾抽掸。哑巴站在门口举着双手像投降一样,眼神很羞怯地左右看。看见熟人来打水,还会不要牌子。一瓶水能值到几多?人家非要给,哑巴非不要。“阿巴!阿巴!啊——啊”然后拍胸脯,头一昂。意思是,“我的地盘我做主!”来打水的人只好把竹牌牌又揣回口袋里去。
很晚了,哑巴封了炉子,把铺板按号数一块一块上上。老婆手里拎两只水瓶,哑巴拎两只水瓶一前一后往家走。街道上人看见了,都说哑巴老婆会过日子。四瓶开水,一家人一天用水足足矣!
老虎灶旁边有一家小百货商店。也是集体性质的。七八个老阿姨在里面上班,卖日用百货、山货,门口码着炉子、铁锨、麻绳、灰桶。柜台上卖松紧带、绣花绷子、丝线、友谊牌雪花膏、散装护肤霜、蛤蜊油冬天搽手最好,不开裂。男女短裤,男的灰色、蓝色。女的有碎花。都是平脚短裤,样式巨难看!新短裤松紧带奇紧,能在腰上勒出一圈红印。时间一长,就松得不成样子。短裤自己会往地上滑落,走几步拎一下。跟《智取威虎山》中的小炉匠一样。还卖鞋,解放鞋、小白鞋、劳保鞋。这些老阿姨都极有人情味,我买裤子,不知道腰围。一个阿姨给我量,让我平伸两只手,她一边量一边说:“不要吸气,你的肋条骨就像手风琴一样!”然后用凉凉手指在我肋骨上弹奏一下。
她们都很节约,自己带饭去。中午在老虎灶要点热水把冷饭烫一下。每个人有个小瓶子,里面装着在家炒好的萝卜干和雪里红咸菜。一边吃一边说:“最怕吃油荤大的菜,吃多了头昏。等晚上孩子们放学了,烧点好的,也是给他们吃,他们在长身体”。夏天到了,小百货商店里做了一台土风扇。几块硬纸箱板拼在一起,在店的屋顶上装了一个轨道。下面有绳子,一拉。这个纸板就在上面一来一去的,能刮一阵小风。这种风扇在电影《包氏父子》中可以见到。夏天中午的时候,她们就横七竖八躺在柜台后面。进去买东西一个人也见到,就听到瓮声瓮气地喊:“买什么呀!”屋顶上的风扇到还一来一去的动着,情景颇为灵异。估计是一个人躺在柜台后面,半梦半醒地拉着土风扇。
三
在老虎灶门口,有一棵很大的老榆树。我同学的老娘每年夏天都要在树下摆一个茶摊。日影在东,矮桌子就在西,日影在西,矮桌子就在东。矮桌子旁边放着一只筐子,里面放点针头线脑的。茶是大玻璃杯装的,黄澄澄的像马尿一样。每只杯口上还放一块方形厚玻璃,以示卫生。一分钱一杯!
夏天过路的,拉车的人走到这里,两分钱两大杯茶。咕咚!咕咚!茶水一直砸进胸腔里,能听到回音。喉结上下滑动。喝完了,把双臂撑开,像个螃蟹似的坐着。坐着等风,风老不来。蝉叫得跟潮水似的,一波一波涌上来。有的拉车人后襟扯破了,或者袖口那里烂了。他老娘就给人缝好,然后把线咬断说:“行啦!还喝杯水不?”人家不好意思又喝一杯。最后喝得一肚子水,走道的时候肚子发出咣当——咣当水声。像一担运动中的水桶。
他妈缝衣服不另收钱,就收个茶钱。人又厚道,夏天的时候天天看到茶摊旁边有人在那里歇晌。围着树或倒或卧十几个壮汉。他们把草帽盖在脸上睡觉,他老娘高居当中,飞针走线地缝衣服。就凭这个夏天卖茶,冬天贩菜,也把家里四个儿子拉扯大了。一个没死掉,真是奇迹!我那个同学现在是个小业主,有几个钱。拍胸脯说如果你开画展,一切费用我的!我们俩提到家门口附近的老虎灶,他说这灶,这哑巴对他家有恩!他说卖茶挺赚钱的,你想啊!一分钱一水瓶,卖出去一分钱一杯,多大的利润空间!
他们家是从河南流窜到安徽的地主,他父亲死得早。六个孩子,四男两女。主要靠他妈做小生意养家。他们到底是地主血统,只要一有机会他就想发家。买地、买房子,要建设,要积攒,要精打细算。他妈做生意一直做到80多岁,腰都快要弯到地了,还在他开的饭店里照应着。我说我这个同学:“我说你真不是个人!这么大岁数还不让老人家歇着。”他说:“说了!不听。说如果不让她在饭店看看,她还要上街卖茶去。你说我怎么搞?”老人家东看看西看看,看服务员择菜。说:“这小姑娘不当家不知柴米贵!苋菜让你这么一择还吃什么?怎么一下子择去这么一大截,这个根是能吃的。”然后在地上的菜叶中东翻西找,看看有什么能回收的。嘴里咕咕咙咙的。